刘晓平：他们躲得过子弹，却躲不过时间

　　高三的一个下午放学回家路上，看到一位精神矍铄的耄耋老兵，于人群簇拥中眉飞色舞地酣聊他军旅生涯里打得最过瘾的几场大仗。

　　那几场仗，我很熟悉。

　　在我童年生活的大院里，夏季的夜晚，爷爷总会光着膀子，坐在凉床上，给我们兄弟姐妹讲他是如何领着他的兵，打过一仗又一仗的。克顽敌，攻高地，双枪战群寇，只身炸敌楼。爷爷得意地讲到他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太奶奶被混世魔王周法乾绑走，周一照面才知有子姓刘，江苏汤沟人氏，慌忙扶人上马，奉上银元一包，火速连夜送回。“杀人狂周”侧面遭遇“人屠夫刘”后，也不得不甘拜下风。

　　爷爷多次伤心地讲到他的贴身警卫排长，并肩作战时中了伏击，惨叫三天而亡，咽气前还哀求，“小爹爹，补我一枪！”为了这段如父如子的深情，爷爷犯下人生最大的过错，违反军令，怒杀战俘。晚年的爷爷，对这一幕，应该是有悔意的，他描述当天的场景，一把锋利的砍刀，起初还能一刀毙命，后面钝到插刀入喉，需要用脚踩下……。他说，“那天的人，都是不该杀的，人家已经投降了么！”相比于前院上百户人家的喧闹，后院我们只此一家的安静，会因爷爷的纷飞战火而在夏夜瞬间变得流光溢彩。

　　热血军魂永不褪色，爷爷的兵也极像爷爷，讲起打过的胜仗，耄耋老兵禁不住手舞足蹈：“我们四台坦克出来执行任务，在沂河淌旁边的一个村里，我掉队迷路了，怎么都转不出来。忽然看到一群日本鬼子坐在打谷场开会，没有军令，但敌情就是军令！我驾着坦克急急忙忙就压过去，真不知道一共有多少个小鬼子，反正我是一个都没放过。都碾死了之后，我下来一看，履带上全是肉啊，完全分不清哪是胳膊哪是腿了。回去才知道稀里糊涂间我立了大功，干掉了小鬼子刚成立的李庄据点。”

　　解放济南时，14万人几天几夜都攻不下济南城。1948年9月22号，夜里山东兵团司令员许世友命令坦克手率先进攻，从城东永固门正面及东南角突袭，随后大军长驱直入……

　　老兵显然对那一场大战记忆犹新：“我驾着坦克，作为头车，去撞济南东大门。济南城门固若金汤啊，我撞了三次都纹丝不动，老首长想了个办法，让我从侧面撞击。我一下子就撞开了！解放兵团在炮火的掩护下，经过一个多小时激战，分别突入外城。两天后，我和兄弟们一起在寿光县境活捉了国民党第二绥靖区司令官王耀武，一举解放了济南全境，取得了济南战役的伟大胜利！我还获得了解放勋章！”

　　人群里爆发掌声一片，老兵笑笑转身离去。

　　我追上老兵：“您刚才说的这些仗，我爷爷也打过，这枚解放勋章我家也有。”老兵打量我一下，摆了摆手：“红小鬼我可不熟悉！”我急了：“我爷爷不是红小鬼，我爷爷都一百多岁了。如果他还活着的话。”我报上了爷爷的名字，老兵回身站定，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，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：“真没想到啊，还能碰到老首长的后人！”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，一层覆过一层……

　　老兵执着的拉着我去他家做客，又偏又远的乡下，他跛着脚骑着三轮车带着我。我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家徒四壁，我认为的一个“家”该有的一切都没有。他却说，“我什么都不缺，相比死去的那些战友，我活着已经太幸运了。”

　　下起雨了，堂屋的泥巴地上很快积了水，老兵怕我鞋子沾湿了，就不停地用脚在地上划拉，把泥浆往外赶。我问他，为什么是这样的生活。他沉默很久，指着床上那条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被子说：“我打过败仗，败一塌糊涂，丢人呐，跳伞后，没脸找部队了，就带着这个降落伞回家了。媳妇用它缝了两条被子，真结实，几十年了，都不坏。”

　　回去后，我请教了很多人，查阅了很多资料，搞清楚了老兵说的那一场败仗，其实是一场十足的大胜仗，而他们几个是诱敌深入的诱饵。那场载入史册的荣光，是老兵心头几十年的硬伤。得知真相的老兵，没有想象中的喜极而泣，他很平静。他说，我现在是知道了，没有败。但是和我一起跳伞牺牲的那些战友，他们到死也不会知道的。

　　后来，在很多人的帮助下，老兵有了新房子住，也有了足够安享晚年的钱，还去了免费的医疗机构，疗愈一身伤痛。再后来，我家门口，总是有一些清洗干净的新鲜蔬果，稻米粮油，一包一包摆放整齐。甚至偶尔还会有一两把应季的野花儿安放其中，我放学回来，老远就闻到香气。我从不推辞，默默替爷爷领受下了他的这份战友情。

　　再后来的后来，老兵很久都没有出现过……

　　他们躲得过子弹，却躲不过时间。